戎馬江山策

第八章 朝議·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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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百姓紛紛問道,「是啊,將軍,這燁城多好,怎麼突然要求我們回去呢?」

    「將軍,是不是我們又成為了你的累贅?那我們今年多交些稅銀好不好?你可不要什麼事情都壓在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這般突然要求咱們棄城,將軍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皆是滿懷關心,雪鶴看着他們淳樸的面龐,突然心生內疚,「胡為對不起大家。耀州城破,軍隊南撤,胡為身為軍人,要和大軍一同南移抗敵,以後的日子怕是無法再照顧你們了,這關外離亂,我不放心大家,只能叫大家往關內撤。大家放心,胡為已經為大家找好了容身之所,戶籍土地一應俱全,從今往後,你們不再是流民,而是真正的北朔百姓了,到那時,自有軍隊會保護你們的安全。」

    她一語完畢,卻不見大家臉上喜悅的神色——能重回北朔,是許多流民的念想,但如今,這些人一臉凝重,他們的眼含風霜,有的甚至因為戰亂廢去了手腳,是雪鶴將他們從死人堆里一個一個拉了出來,在燁城的短短几年,他們已經將燁城當作了自己的家鄉,在他們心中,早就有了一個信念:只要有胡為將軍,他們便有安定的生活。

    突然間,從安靜的人群中冒出一個顫顫的聲音,「將軍,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言罷,大家紛紛走上前來,眼含哀傷,「將軍,不要丟下我們好不好?」

    「將軍,你去哪裏,我們便跟你去哪裏。」

    「將軍,等你打勝歸來,我們再回燁城吧?」

    「將軍,燁城是我們的家鄉啊……」

    將軍,將軍……雪鶴只覺得心頭有千斤重,她心中一直壓制着的情感在剎那間分崩離析,驀然間,身形單薄如紙片般的少女突然雙膝跪地!

    「噗通」一聲,她跪得十分用力,膝下揚起陣陣黃土,豆大的淚水從她眼中洶湧而出,「胡為無用,還請諸位原諒!」

    雪鶴一跪,所有的百姓便也全全跪下來。

    梗咽聲,哀求聲響成一片。

    在經歷了身邊諸多死亡後,已經心灰意冷的雪鶴突然感覺透徹骨髓的冷——她救不了任何人,也幫不了任何人,這些全心相信自己的百姓,她卻不能保護他們永遠。

    在耀州一戰後,她無時無刻都在自責,在看見燁城百姓殷切的目光後,她更是恨不得拿着尖刀往自己的心臟上捅去。

    她真真是恨透了一事無成的自己。

    玉珠此刻已是雙眼紅腫,她問,「將軍,待你打勝回來,你還會來看我們嗎?」

    雪鶴咬着唇,沒有說話。

    玉珠瞭然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不管將軍回不回來,我會在關內好好過日子,絕不給將軍添麻煩……」說着她從自己的包袱里抽出一沓布包着的東西,塞到雪鶴懷中,「這是我冬日裏給你做的一雙鞋和一件棉襖子,可惜我手笨,趕了一冬直到開春才做完,本想這就算了,來年冬天再給你做一件款式新的,現在想怕是再也沒機會了。你現在年紀不大,身上就許多舊傷,這開春了,別貪涼快少穿了衣服……」說到最後,玉珠已經梗咽,她知曉雪鶴身世,自然知道在這幾日雪鶴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靠近雪鶴的耳朵,小聲地說道,「將軍,若有來世,玉珠希望你是個男兒,堂堂正正,玉樹臨風的男兒。」


    這一次,雪鶴有些吃驚地看着玉珠,片刻之後,她皺起眉頭來,鄭重地點頭,「若有來世,我一定答應你。」

    燁城百姓幾千人,加之成群的牛羊,要通過一人大的隧道需要花費諸多功夫,雪鶴之前已經差城中的小隊長們幫着百姓整理好行李,然後護送他們進入隧道,由承修打頭,駱禹墊後,馬不停蹄地將百姓往關內送。雪鶴則同其餘的小隊長留守在燁城內,待所有百姓都安全離去後再棄城。

    在這方小小城池的路上走着,雪鶴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這裏給予了她太多的成長與歡樂,她在這裏蹣跚學步一般摸索着怎樣做一個好將領,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她眼見着蓋起來,如今,三年的幸苦努力,全部都付之東流了……

    「允之,」雪鶴突然問道,「全部人移入關內,需要多少時間?」

    「大致需要到明日下午了。」

    「這樣,那我們還能在這裏過最後一夜。」說着她停下腳步來,「帶我去看看朗雲吧。」

    允之神色驀然黯淡下去,「喏。」

    朗雲的衣冠冢建在燁城外不遠的綠草地上,那是一方小小的墳冢,沒有奢華的陪葬,墓碑粗糙,寫着簡單的四個字:朗雲之墓。

    待雪鶴過去時,看到墓前已經有一個人影了。

    ——衛遠披髮跪在墓前,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像是一塊石頭。

    他身上尚且帶着傷,雪鶴看見他繃帶上已經溢出了鮮血。眾位小隊長停駐在原地,只余雪鶴一人提着祭品上前,此時青天孤鶴,廣袤天地中幽回着蕭索的風,一墓二人,寂寞無言。

    雪鶴來到墓前,端出果品和酒,爾後又點燃了香,插於墳冢前。她為自己和朗雲倒了一杯,又為一動不動的衛遠斟上一杯。

    她問,「恨我嗎?」

    衛遠扭過清瘦的臉來,他生得俏麗,宛若女子,而今在短短几日,這個女相的少年以詭異的速度瘦下去,臉色難看得嚇人。

    「為何要恨你?」

    雪鶴將朗雲的那杯酒倒入墓前的土地里,「若不是遇上我,朗雲便不會死,或許你們現在正在關內,過着普通人的生活。」

    衛遠淒涼一笑,「程雪鶴,你還不了解朗雲,他雙親被殺,一生流離,他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當兵入伍,斬殺匈奴,是你遂了他的願望,我為何要恨你?」衛遠拿過酒杯,一飲而盡,雪鶴看見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努力活下去——杜昆未死,我怎能死去?杜昆、杜昆……」說到最後,他眼中迸發出一股嗜血的殺意,手指緊緊捏着酒杯。

    「那就讓我們都安平地活着,將杜昆老賊,碎屍萬段。」雪鶴說的極其平淡,似乎在述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內心的怒火有多麼旺盛。

    她是個有仇必報,錙銖必較的人。

    杜昆,烏達爾……她要殺了他們,不計後果,不顧一切。

    離去的時候已是黃昏,衛遠依舊跪在朗雲墳前,雪鶴喚來長英,叫他派人在附近保護着衛遠後便徒步離開了。

    他們沒有將朗雲的墳冢建在關內,只想朗雲來自關外,居無定所,想必還是喜歡這廣闊無際的自由,身處一個墳冢內已是憋屈,哪裏捨得將他再置於關內哪個狹小的山坳中去?只不過,這樣一來,怕是待他們走後,便再也無人來祭拜他了吧?

    所謂的自由,好似孤獨的另一種詮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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