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像報告

第一章 麥明河·我想采更多的雛菊


    麥明河醒來時,房間昏黑,窗簾下透進來的仍舊是夜。

    她睡不沉,一夜醒好幾次,不過今晚醒來的原因卻不一樣。有一個細小生硬的聲音,從房間裏「呼——呼」的背景音中,把她喚醒了。

    什麼在響?

    她睡意昏沉朦朧,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金屬聲繼續碰撞摩擦,終於啪地一響,鎖芯一跳,門被「吱呀呀」地推開了。門軸久不保養,像老人關節一樣枯澀沉重,尖銳地把寂靜黑夜劃開了一道傷。

    噢,原來是家門被人撬開了。

    這要是叫媽媽知道,不知道要挨一場什麼樣的罵——女孩子家一個人住,晚上也不知道拿個椅子堵門?

    她媽媽總對世界不放心,出門要檢查四五次煤氣,上車前總先看一看後座,從不許她回應陌生人的點頭微笑。

    麥明河一直覺得媽媽有點過分焦慮,沒想到今晚竟然真被人闖了家門。

    接下來的動靜聽不清楚,但模模糊糊地,走進來一個人。門縫底下,晃過一陣一陣光,是手電筒。

    陌生腳步在客廳里悶悶地走動,偶爾吱嘎一響,麥明河知道,那是踩上了廚房門口的木地板。有一年水管開裂,那兒的木板被泡彎了,以後就常常發表刺耳的意見。

    進小偷倒是挺稀奇的一件事。

    她重新閉上眼睛,專注地聽那小偷的動靜。

    他先打開了隔壁房門——隔壁是個很小的窄間,一直沒怎麼用過。它曾被漆塗成嬰兒房,後來做過書房,又改成衣帽間,可沒有一個功能,是真正被實現過的;如今它只是一間積滿灰塵的雜物室。

    掃一眼就知道,那屋裏堆積如山的全是廢物,不值一翻;果然小偷的腳步聲馬上就退出來,門被「咚」一下關上了。

    其實整棟樓加一起,大概也找不出幾件值錢的東西。

    這棟廉租公寓裏確實常常丟東西;以前有一回麥明河門沒關嚴,等發現時,門口鞋架上的一雙短靴沒了,給她氣得挨家挨戶敲門問,也沒有結果。不過丟歸丟,卻很少有外頭的小偷,開門撬鎖、大動干戈,來偷這些沒有油水的人。

    真好笑,無足輕重的小事,她反倒記得清楚。那雙靴子是小牛皮的,棕得光滑鋥亮,樣子神氣;她後來始終沒再買着那麼稱心的鞋。

    他要拿什麼,就讓他拿吧,自己也沒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小偷轉到臥室門口,門一開,手電光打進來,一下子就找到了麥明河。

    強烈白光隔着眼皮,明晃晃地映在臉上,她仍舊一動不動,合眼假寐。

    一個陌生嗓音忍不住「誒?」了一聲,似乎很吃驚。

    麥明河忍着沒動,沒出聲。

    小偷腳步踏踏地走進來,在臥室里轉了一圈,連床頭櫃的抽屜也沒開,又出去了。

    這樣浮皮潦草地偷東西,能偷着什麼呢?麥明河都替他着急起來了。人做事得有點耐心,得不怕繁瑣才行啊。

    過了一兩分鐘,他重新進屋,來到麥明河床前;一團人的溫熱氣息,浮在床的上方。

    「喂,」男人嗓音叫了一聲,一隻手推了推麥明河瘦骨嶙峋的肩膀。「喂,你醒醒。」

    好像沒必要再裝睡了。

    把人叫起來幹什麼,想偷值錢東西,自己找一找不行嗎?偷東西不算,還要偷懶;現在的人,可真是。

    麥明河睜開眼,床邊一個彎着腰的黑影,正籠在她頭上。

    因為手電光垂在床沿下,小偷的面貌沉在黑影里,光的邊角里,只能看見昏白喉結,隨着說話一上一下。

    「你別怕啊,我就跟你打聽點事。這兒有一個叫麥明河的人嗎?」


    「是我。我們認識?」

    那男人吸口氣,直起腰,打量一圈被子下的身體。

    「你——你就是?」他兀自不願意相信似的,舉起手電,極不客氣地又在麥明河臉上掃了幾圈。

    她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反正不會好看。

    「怎麼啦?」她低聲問。

    那男人半張着嘴,好像還在消化什麼事兒。

    他不希望自己就是麥明河,這一點她也看出來了;因為他馬上又問了一遍,怕她沒聽清楚似的:「麥,野麥的麥。麥——明——河。」

    「就是我。」麥明河再次微笑一下。「沒有別人了。」

    那男人盯着她。

    過了幾秒,他問道:「老太太,你多大歲數了?」

    多大了?麥明河自己也得想一想。

    不知道從哪年起,她就總記不清年紀了,有時還錯以為自己是個小姑娘呢。

    一年一歲,聽着不多,卻是漫天雪花一樣數不盡的細微片刻;不知不覺堆積起了一輩子。

    抓一把雪,不知道它是何時落下的。一截人生浮起來,她也忘了它來自多久以前。

    社工說,到了她這個年紀——八十六歲——麥明河的頭腦心智倒還算清明,不像有些老人

    「八十六?」麥明河朝記憶中的社工問道:「伱搞錯了吧?我可沒有那麼大歲數。」

    房間裏重新安靜下來,「呼——呼」的背景音再次浮起。

    小偷好像才聽見。他指指麥明河鼻子裏插着的小塑料管兒,問道:「你這是吸氧氣呢?」

    「啊?」麥明河有時會忘記。「噢,是啊。怪煩人的。」

    小偷嘆了口氣。他將手電筒往床邊一放,光圈映在對面牆上,房間被光切分,切出一圈明亮韶華,和光圈外的昏沉衰亡。

    「看我忘了問了。你喝茶嗎?」麥明河問道。難得有外人來一趟,她都忘了要招呼人。「我起來費勁廚房有茶和餅乾,你隨意拿。」

    小偷局促不安起來,好像沒想到這一幕。

    「不了,」他猶豫幾秒,補問道:「那個你要喝嗎?我可以給你端。」

    麥明河拒絕了,向他道了謝;屋主和小偷彼此客氣了一會兒。

    小偷兩手交握,盯着房間一角的電視想了半天,對着它問道:「你身體不好?」

    「挺好的,我能自己下地走呢。」

    「吃飯怎麼辦?你兒子女兒來給你送?」

    「我沒有孩子,」她笑了笑。「也吃不了多少,隨便弄弄就行社工時不時給我拿點菜啊,雞蛋啊。」

    「社工?你在黑摩爾市沒有親屬嗎?」

    「我都習慣啦。」麥明河說,「本來就沒有幾個親戚朋友,死得還都比我早。孩子,你看電視不?」

    小偷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荒謬,沉默一會兒,忽然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匆匆走出房門。

    「餵?」

    原來是接電話去了。

    「對,我已經找到她了不,還沒動手。」小偷說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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