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很濃了。
濃的跟墨汁一樣,無論如何化不開,伸出手去在空氣中撥弄幾下子,依稀感覺空氣都粘稠起來。
就像自己身邊的不是空氣,而是墨汁,自己掉進了墨汁罈子裏。
這種感覺讓丁三很是恐懼。
丁三是個衙役,地位最低的皂隸,算不上官吏,就是個能跟着衙門官老爺們屁股後混口屁吃的那種小角色。
但他能謀得這個差事也很不容易。
因為他是個孤兒。
他能進錦官城衙門做衙役全靠命好,給上頭的大老爺們通風報了個信,老爺們賞賜他,給他扔了個飯碗讓他能討口飯吃。
另外,大老爺們也未必沒有用衙門拴住他的心思,畢竟他終究知道點事,老爺們將他扔進衙門,這樣他身邊都是精明人,跑不了也不敢亂說,老爺們放心。
當然這是丁三自己瞎琢磨的想法,他這個人就喜歡瞎琢磨,而且一旦碰到深夜就更容易瞎琢磨完全控制不住腦袋瓜子,他情不自禁便會亂想。
自從十來歲那年他掉入野外一個老洞子裏後,他就有了這毛病。
其實丁三不是錦官城的人,甚至不是蜀郡的人,老家在哪裏他記不得了,只記得三十多年前老家遭災,爹娘跟隨鄉親拖家帶口要去錦官城,他們都說錦官城是天府之國。
結果路上丁三要拉屎,那會他正好是個不大不小的年紀,爹娘餓的不想多動彈,就讓他自己去找地方。
小小的他蹣跚着兩條纖細的腿進入一大片草地里,接着腳下一滑耳畔生風,接着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來,他發現自己出現在一個乾枯的老洞子裏頭,什麼洞子他不知道,他什麼也看不清只會扯着嗓子慘叫。
那老洞子又冷又黑,當時年幼的他抬頭看,只能勉強看到老洞子纖細蜿蜒的井壁和大片的黑暗。
後來他見過有人殺豬,見到了豬喉管,當時他就想,那豬喉管簡直是縮小版的老洞子井壁,他掉入老洞子裏的時候簡直是被一頭大野獸給吞進了肚子裏。
還好他當時還不知道這些,只是單純害怕,並沒有亂想。
他在井下一直慘叫,最終叫來了幾個流民。
這些人想辦法將他從老洞子裏頭拉了上來,可惜他沒有找到他爹娘。
那時候他太小了,現在想來應當是他掉入井裏後便摔暈了,不知道昏迷多久,反正他爹娘肯定找過他,卻沒有找到,最終便跟隨鄉親們離開了。
這種事在逃荒路上挺常見的,孩子很容易丟掉,而且一旦有孩子丟掉隊伍就得趕緊走,因為孩子往往是被猛獸給叼走了,不趕緊走等到猛獸回過味來,它會來傷人。
而這還不是很嚇人的,更嚇人的是帶走孩子的不是猛獸,是鬼祟!
猛獸害人是為了吃飽,吃飽以後它們便會離開,鬼祟不是,它們會將人全給害死。
丁三往四周驚悚的看,依稀感覺墨汁子一樣的黑夜裏就藏着鬼祟。
他們此時是在老山林中,遠離了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錦官城,孤孤單單的待在一條到了夜間便不會有人經過的山路旁,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是幾十具屍首!
漆黑的夜空,漆黑的山林,漆黑的草木,一切都被漆黑籠罩着。
丁三努力看向營地方向,那裏還插着火把,可是火焰搖晃着越來越微弱,像是也要被黑夜給吞掉了。
不過微弱的火光還是照出來一些東西,營地里出現了幾個身影……
他們飄飄忽忽的在營地里穿梭,時而消失、時而出現……
見此丁三顫慄起來,他忍不住叫道:「海哥、牛哥,你們還在嗎?」
『嘩啦啦……』
回應他的便是草木樹葉被山風吹動的響聲,聲音雜亂,陰嗖嗖的。
丁三緊握腰刀給自己壯膽,他驚恐的往四周看,卻壓根看不到四周有什麼。
黑夜之中隱藏着一些東西,他不怕這些東西,可是他很害怕四周一切都被隱藏起來的感覺。
就好像他被拋棄了,與他當初被拋棄在老洞子裏一樣。
他忍不住再次喊了起來:「海哥、牛哥,牛哥海哥!你們去哪裏了?你們讓我在這裏等什麼呀?」
沒有回聲,這下子連樹葉子被吹動的嘩啦聲都沒了!
他再往四周看,突然意識到黑暗的夜色不只是藏起了四周的山石林木,還有可能藏起了什麼不懷好意的東西,這些東西正在垂涎的盯着他看。
不是野獸,野獸有聲音!
那是什麼?
恐怖的念頭出現在心頭,翻滾在腦海中,更恐怖的是有什麼東西隨時能從黑暗中冒出來,會伸出手拍在他肩膀上,會貼在他身後……
難以控制的念頭折磨着他,讓他情不自禁的顫慄。
他忍不住開始轉圈,生怕有東西貼到了他身後卻不知道。
然後沒轉兩圈,他猛的感覺到有東西從他身邊掠過,但是當他定睛看去的時候,卻又是什麼都沒有。
但他知道有東西出現了,他一直恐懼的東西來了,他做了孽、他有罪、他沒有良心,他要遭報應了……
亂七八糟的念頭浮現在他心頭,絕對的恐懼之下他的心裏有什麼東西繃斷了,突然之間他感覺自己不那麼害怕了,他想自己可以做點什麼壯膽,比如唱一齣戲……
恰好他昨天剛聽過一齣戲,乃是蜀劇明戲,叫《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戲文講的是佛陀弟子目連拯救亡母出地獄的事,正好可以用來鎮邪壯膽。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張開嘴大聲唱了起來:「一聲長嘯出關來,萬里青天掃不開。我是當年秦胡亥,殺兄何必更登台……」
聲音幽怨低沉,咿咿呀呀……
丁三一下子怔住了。
他的嘴巴半張再也唱不出來了!
這不是《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是《大秦演義》下半闕的第一段,叫做《胡亥弒兄》!
《目連救母勸善戲文》與《大秦演義》都是蜀劇中的名篇,錦官城百姓好享樂,多數人聽過這兩篇戲劇。
丁三也聽過,他昨天甚至也聽來着,而且巧了,昨天茶樓中戲子演的恰好是《大秦演義》下半闕!
可是他現在不喜歡這篇戲劇,於是他逼着茶樓換成了《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那麼他此時明明想唱《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怎麼開口卻是《胡亥弒兄》呢?
他陷入恐懼中,這時候一個東西突兀的搭在了他肩膀上。
丁三的褲襠頓時熱乎了。
一個壓抑的聲音響起:「龜兒子,我日你的仙人板板,大半夜的你唱什麼戲?你唱戲就唱戲,你它娘學着娘們的嗓音唱什麼唱?」
聽到這個聲音丁三回身便抱住了身後人,他激動的語無倫次:「牛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