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晚明

第九章 遭遇


    寧遠城(今遼寧興城)的北面有寧遠中左所(今錦西北)、廣寧中、左屯衛(今錦州)、廣寧後屯衛(今義縣)、廣寧中、左、右衛(今北鎮)等一系列軍事重鎮。不過,儘管在地圖上看來這裏應該算比較安全的後方,而實際上卻是隔三岔五便要爆發出幾場或大或小的戰鬥,有些甚至還非常慘烈,是名副其實的前線。

    原因有二。第一,明朝的關外與今天截然不同。今天城市之間村鎮星羅棋佈人煙稠密,而在大明,幾個孤零零的要塞之間儘是繁茂的植被杳無人跡,偶有幾處疏疏落落的居民點間或其中。這種環境裏,大隊人馬行上幾天不被困守孤城的守軍察覺實屬正常,所以我們常常可以看到機動能力超群的滿洲八旗隨心所欲地隨時四處出擊如入無人之境——事實上,絕大部分地區也確實是無人之境。第二,大明關外的管理機構叫遼東都司府,行政關係上隸屬山東承宣布政使管轄(所以隔海相望的登萊文官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收拾毛文龍等遼東武人集團)。遼東都司府在遼東灣西側的實際轄區是從山海關到綏中、錦西、錦州的一條狹長地帶,平均寬度僅二三十公里。再往西則是蒙古朵顏部的勢力範圍,建州軍假道蒙古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也經常發生(有時候確實是得到了蒙古部落的默許,但也有不少例外,因為那裏同樣地廣人稀)。圍了吳襄的這股建州軍就是繞路從朵顏部殺過來偷襲的!

    這支建州軍總人數近萬,其中戰兵兩千五百,其餘的都是輔兵,領兵的是正紅旗固山額真色勒。固山是滿語,意為旗;額真的意思是長官。不過,所謂的固山額真並非旗主,而是隸屬於旗主的最高軍政長官。八旗的旗主是努爾哈赤的八大貝勒(清初其建制頗為混亂,有一段時期旗主另有其人,有興趣的讀者請參閱孟森先生的《清史講義》,小說從簡不贅)。正紅旗的旗主是代善,色勒是他的奴才。雖說是奴才,此時的固山額真地位極高,甚至超過六部承政和內三院大學士(內國史院、內弘文院和內秘書院,康熙年間改為內閣)*。順治後固山額真的漢語官稱定為都統,這才開始向純武職演變;到了雍正朝,滿語固山額真改叫固山昂邦,徹底去除了「旗主」的歧義。

    色勒的本意是偷襲明軍位於朵顏部交界處的長嶺山堡和白塔峪堡兩個前哨,無論糧草軍資還是俘虜牛羊,能搶回點啥算啥,也順帶着叫剛剛徵召入伍的新兵們練練膽子——帶了那麼多輔兵出來,就是準備往回搬東西的。沒想到守軍已餓得半死,也多虧了周圍山高林密勉強靠狩獵採摘還吊着一口氣。看到漫山遍野的建州軍窮凶極惡地涌過來,守軍們二話不說撒腿就跑!

    不幸中的萬幸,李世忠在世時對關外軍務監督得很嚴,各地都派了不少小太監監軍。既要監視震懾表面上算盟友實際上有機會也會來搶一把的西虜(蒙古同胞),又要防備東虜(滿洲同胞)為要塞提供預警,這些邊堡的守軍都有馬。此時李公公倒台不久,大家雖餓了好一陣肚子,軍心士氣卻還沒徹底糜爛到破罐子破摔殺馬為食的地步,故而堡壘丟了,人卻都活着跑了出來。

    色勒見不戰而屈了大明邊軍,關鍵是他們還忘了放火焚燒物資,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他知道,無論是大汗還是大貝勒,都把糧草軍資看得比勞什子的斬首功重得多了:冰天雪地里,手裏有半張雜麵餅你就能活命,守着一堆叫花子腦袋有個屁用!漫長的小冰河期,如果不是靠搶大明維持生活,大汗也得活活餓死!因此也沒派人追,興高采烈地率眾衝進了長嶺山堡。


    進了據點色勒便如同被雷劈了的蛤蟆大張着嘴僵在當場。明狗們哪裏是忘了縱火,是他娘的根本就沒啥東西可燒的!別說什麼糧草物資了,連床鋪上的草杆都被這幫傢伙餵了馬,而地上白得耀眼的碎骨頭茬子更是說明了一切:這幫傢伙靠吃野鼠野兔已經有好一陣子了,而且周圍的耗子也已被他們吃得差不多了——這不,啃光了骨頭不算,還把骨頭敲碎又回鍋煮了湯喝下肚去。敢情被搶劫的對象竟然比搶劫犯自己還窮啊!看着豁出好一個黑乎乎大洞的破灶台,色勒出離憤怒了:這群明狗,逃命時竟然連鐵鍋都背着跑了!好吧,也難怪,整個哨所里最值錢的寶貝就是那口鍋了。

    硬着頭皮繼續向前,白塔峪堡、興水縣堡、小團山堡情形一模一樣。色勒徹底傻了眼:這趟大老遠跑過來不僅啥都沒搶到,一路上吃的喝的全是自己的,賠大發了!若是就此回去大汗和旗主的一頓鞭子不用說,走不到半途輔兵們就得有人餓肚皮啦,至於能不能撐回家,那就得看個人造化了,誰也說不準

    前面不遠處就是寧遠,那裏肯定有糧,除了糧草,還一定有不少軍資甚至財貨。然而轉頭看看自己帶的這幫人,色勒知道,還是別做白日夢了。色勒額真對麾下老少強盜們的戰力是有足夠信心的,即便是輔兵也比明狗那些濫竽充數的戰兵強些,正常情況下,手裏有萬把人倒是真的可以打一打。不過,那需要有充足的準備,至少得有足夠的糧草支撐。圍城打上三五日自己這邊就斷了糧,那不是送死麼?可回也回不得,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繼續向前蹭幾步看看。正在進退維谷間,從關寧前屯衛返回寧遠的吳襄自己一頭撞了上來。

    幾個前哨堡壘的逃兵們誰也不敢回寧遠,都貓在城外林子裏躲着觀望。韃子們若是走了那就再潛回據點,就當啥事都沒發生;若是他們再過來,大傢伙就一齊往南跑!否則,被城裏的巡按大人以臨陣脫逃的罪名拿了砍頭做反面教材多冤啊!巡按大人可不管你是不是餓肚皮,他老人家就是盯着抓你不是的!莫說自己這幫大頭兵了,連堂堂祖大壽副帥都曾經挨過大人的揍——當年建奴騷擾白官人屯,當時祖副帥還是游擊將軍,跟他們真刀真槍地打過了呢,還把他們趕跑了!那又怎樣?巡按大人一口咬定:能把建奴打跑就是明明可以勝之、明明可以勝之卻沒有一網打盡就是「提撕不嚴」(不警惕,不振作,紀律渙散),然後就把趕跑了建奴的祖將軍捆起來打了四十軍棍等遠遠見到吳襄的旗號,大家都知道吳大帥好說話,一股腦跑出林子迎了上來。

    迎面跑過來幾個據點的五百騎兵,吳襄也是嚇了一跳。不過也就是一瞬間,待看清楚都是自己人吳大帥定了心。然而等大家雞一嘴鴨一嘴說明白情況,吳襄抬頭向遠處望了望,好說話的吳大帥弄死這幫傢伙的心都有了——被一大幫傢伙圍着,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用各自的家鄉話(充軍的流犯有很多)吐沫星子四濺地吵吵的工夫,色勒的建州軍人馬已經開了上來,橫在自己和寧遠之間:看來這城是回不去了。不僅如此,向南的後路也已經被建州騎兵斷了!

    加上吳襄的親衛,五百多人的騎兵確實不算少,可那得是看跟誰比——對面的建州軍人數上萬,等他們布好槍陣壓過來,這幾百人離被戳成篩子也就不遠了,何況那邊也有上千甲騎!跑是跑不掉的,從廣寧前屯到寧遠這一路二百多里,馬匹已經很疲憊了,吳襄很清楚,哨所兵們的馬力或許還有希望,而自己這二十幾人無論如何也跑不了多遠馬匹便都會脫力!

    「絕不能等建奴布好陣!」吳襄刷的一聲抽出鞍環上的鐵槍,隨手舞了圈槍花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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