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第8章


制帽,就知道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像極了濃烈的影子向這邊流瀉的目光。此時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是一名縱火犯。

    午後三點,這個時刻不適合縱火。一隻在柏油馬路上迷了路的正在飛舞的蝴蝶,圍繞着香煙鋪前小花瓶中插着的已經枯萎的山茶花翩翩起舞。白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現茶褐色,好像被火燒過一般。公共汽車一直都未到站,馬路上的時間停滯不前。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名學生是在匆匆地往縱火的地方趕。我一心將他當成一名縱火犯。他居然敢選擇最不適合縱火的白天,可見他是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計劃付諸行動了。他的前方是火與破壞,他的後方是被他丟棄了的秩序。我是從他那衣着嚴謹的背影中看出來的。可能我的腦海中曾經想像過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一名年輕的縱火犯的背影應該就是這樣。沐浴着陽光的裹着黑色嗶嘰服的脊背充滿了不祥的凶兆。

    我放慢腳步,準備跟着這名學生。走着走着,我居然感覺他那左肩稍微傾斜的背影,就像是我的背影。他比我長得更帥,不過毋庸置疑的是他和我一樣孤獨,一樣不幸,一樣被美的妄念所驅使做出相同的行為。我跟在他的後面,不知不覺間,竟希望能提前看到自己的行為。

    晚春的午後,明媚而過分抑鬱的空氣,很容易誘發這種事。也就是說,這種事使我變成了雙重結構,我的分身提前模仿了我的行為,當我一旦決定實行時,我在平日裏無法看到的自身的形象便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直看不到公交車來,公路上人跡罕至。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門就在眼前了。左右兩扇四敞八開的門,好像要將一切現象全都吞進去。從這裏看過去,它那龐大的門框內,包含着敕使門、山門,重疊的柱子,佛殿的屋脊瓦,稠密的松樹,外加一部分絢麗的藍天,幾片薄雲。靠近大門,能夠看到寬敞的寺院中縱橫分佈的石板路,很多塔頭的尖頂,一望無際。其實,只要進入門裏,便會明白,這座神秘的大門是將全部的天空與雲彩都收入了門內。所謂大寺院都是這樣的。

    學生走進大門。他從敕使門的外側繞了過去,佇立在山門前的荷花池畔。接着又站立在橫跨地面的中國式的石橋上,仰望着高聳的山門。我心想:「原來那座山門便是他要縱火的目標?」

    那座山門十分壯麗,最適合被一場大火包圍了。在如此晴朗的一個午後,也許看不到火焰。大量的濃煙會將它包圍,雖無法看到火焰舔舐天空的景象,但從蒼穹歪七扭八地擺動中應該能夠得知吧。

    學生走近了山門。為了不被他發現,我繞到了山門的東側窺探着。當時正好是外出化緣的僧侶返回寺院的時候。僧侶們穿着草鞋,三人一列從東面的小路踏着石板路並肩向這邊走來。他們每個人都將斗笠掛在手上。返回住所以前,他們都謹遵化緣的規矩,視線只望向眼前兩三尺的地方,互相之間不交頭接耳,靜靜地從我面前經過,向右邊拐去。


    學生依然在山門旁猶豫。最後,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從口袋中掏出剛剛買的香煙,慌慌張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我心想,他一定是借抽煙點火吧。果不其然,他將一支煙叼在嘴裏,靠近臉點燃了火柴。

    剎那間,火柴的火苗忽閃着微小的透明的亮光。我感覺學生的眼中甚至無法看到火的顏色,因為此時的陽光恰好將山門的三方都包圍了起來,只有我待的地方有影子投落下來。學生將身子靠在荷花池畔的山門柱子上,火苗只是在他臉龐附近一閃,短暫的一剎那,浮現出火粉般虛幻的東西。接着,熄滅在了他用力揮動的手上。

    火柴熄滅了,只是學生心中好像依舊感到擔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踩了踩已經扔到基石上的火柴,然後開心地吐着煙圈,對被扔下的我的失望置之不理,獨自從石橋上踱了過去,繞過敕使門,悠閒地走出了可以看見一排排房屋的大路上的南門,走遠了。

    原來他不是縱火者,只是一個散步的學生而已。可能只是一個有些孤獨,又有些貧窮的青年而已。

    對於目睹了所發生的一切的我而言,他的那種謹小慎微並不是我所喜歡的,例如,並非為了縱火,而只是為了吸一根煙就這樣膽小地環視四周。那種學生逃避法規的竊喜,那種小心地踩踏已經熄滅的火柴的態度,簡直太過謹慎了。反正,他的「文化素質」,特別是後來的表現,都不能令我滿意。由於這種毫無價值的素質,他對那小小的火苗也進行了安全管理。他可能正得意於自己是一名火苗管理者,是一名對社會時刻保持警醒的完美的火苗管理者吧。

    明治維新之後,京都城內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燒毀,就是拜這種素質所賜。即使偶爾失火,現場也會被隔絕、分離,甚至被管制。之前絕對不會這樣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後還遭遇了多次火災;明德四年,南禪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剛殿、大雲庵等全都有過失火的情況;延曆寺在元龜二年被燒成了灰燼;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遭遇了戰火的侵襲;三十三間堂於建長元年被毀滅;本能寺則在天正十年的戰亂中被燒毀了……

    那時,火與火之間彼此很親近。火不會像現如今這樣被分離、被滅掉,火總可以聯合其他火,聚合成無數火。可能人也是如此吧。不管火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將別的火召喚過來,瞬間連成一片。各個寺院被火燒毀,都是失火、被牽連或者是戰火所導致,並沒有留下縱火的記錄。即使像我這樣的男子漢,存在於古時候的某個時代,也只能斂聲屏氣,藏起來等待時機。各個寺院早晚有一天會被燒毀。火是豐富且恣意的。只要等候,火便肯定會鑽到空子相繼而起,火和火之間會聯手將它們應該完成的使命完成。其實,金閣只是由於很少見的偶然因素才沒有遭遇火災。火自然而起,撲滅與熄滅都是正常的狀態,修建的寺院肯定會遭到燒毀,佛教的原理與規則嚴謹地支配着地面。即使縱火,當然也要訴求火的各種力量。歷史學家們,不管是誰,都不會認為是縱火。

    那時,世間是動盪的。1950年的現在,世間的動盪也不減當年。既然那些個寺院皆因動盪而遭燒毀,現如今的金閣豈能不被燒毀?

    我不想去上課,但常常跑到圖書館去。五月的一天,我見到了我一直迴避的柏木。他看到我躲着他的模樣,徑直朝我追了過來。我心想:要是我現在趕緊跑掉,他的內翻足是追不上我的。但是,這樣的念頭反倒令我停在了原地。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喘着粗氣。這時候是放學後五點半左右,為了避免撞見柏木,我從圖書館出來之後,便繞去了校舍的後邊,轉到了西邊簡易的教室與高高的石牆之間的馬路上。那裏有一片荒地,地上長滿了野菊花,有很多紙屑以及空罐子散落在地上,偷偷跑進來的孩子們正在練習打棒球。他們的喧囂聲越過玻璃門窗,震盪着教室,放學後的教室空無一人,只有佈滿灰塵的成排的書桌。

    我不再繼續前行,停在主樓西側,站在掛有「花道部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順着牆聳立着一排排的樟樹,夕陽從小屋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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