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第8章


出來,還俗,徹底沉浸在這樣的生活中。

    然而,黑暗的力量又馬上恢復了,將我拉了回來。我仍要燒掉金閣。到了那個時候,一段特別的、由我特意製造的、從未聽說過的生活馬上就要開啟了。

    站長去接電話。不一會兒後回來站到鏡子前面,端端正正地戴上鑲着金邊的制帽,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好像要去參加什麼儀式一般,走向雨後的月台。不久,我要乘坐的列車發着轟隆隆的聲響,順着懸崖峭壁邊的鐵路向這邊駛來。那轟隆聲中包含着一種從雨後的崖上傳來的潮濕的新鮮感。

    晚上7點50分到達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察的護衛下到達了鹿苑寺山門前邊。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從黑魆魆的綿延的松林走出來,山門堅固的門框逐漸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看見了站在山門前的母親。

    母親正好站在那塊寫着「違者將按照國法進行處罰」幾個字的告示牌旁邊。在門燈的映照下,她那亂糟糟的頭髮,好像一根根倒立着的白毫。其實母親的頭髮還沒白到那樣的程度,只不過在燈光的映照下看起來白花花的罷了。她籠罩在頭髮下的小小的面孔沒有絲毫的表情。

    母親身材矮小,但此時看上去居然忽地開始膨脹起來,變得這樣巨大,很嚇人。母親身後敞開着的大門內的前院,一片黑暗。母親背對着黑暗,她繫着唯一一條外出時用的腰帶,腰帶上金絲線已經磨損了。粗劣的和服歪歪斜斜地包裹着蠢笨的身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個地方,像極了一具殭屍。

    我有點猶豫,是否要走到母親跟前去。我有點不解,母親怎麼會來到這裏。後來我才得知,老師知道我離開之後,便去母親那裏打探我的消息。母親手忙腳亂地趕到鹿苑寺後,就這樣住在了這裏。

    便衣警察推了推我的後背。我一步步走近母親,她的身子居然隨之逐漸變小了。她的臉就在我眼皮底下,她抬頭看着我,臉也醜陋地歪斜着。

    感覺從未欺騙過我。母親那雙細小且狡黠的、凹陷的眼睛,現在更證明了我對母親的厭惡是正常的。我對自己是由這個人生出來的這件事,感到非常的厭惡,是一種莫大的恥辱……這反倒令我與母親不怎麼親近,沒有給我提供報復的餘地。這一點,我之前已經提起過了。但是,羈絆卻仍舊存在。

    ……然而,現在我發現母親差不多大半個身子都沉浸在母性的悲嘆中時,便一下子有了自由的感覺。怎麼會這樣,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覺得母親已經徹底不能威脅我了。

    ……母親發出一陣劇烈的仿佛要被勒死一般的抽泣聲。突然間,她朝我伸出手,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忘恩負義!」

    便衣警察默默地看着我被打。因為手是胡亂往下打的,手指沒了力量,指尖散亂地在我臉頰上落下,如同細冰粒兒落在臉上一般。我看到母親一邊打我一邊露出哀嘆的神情,便轉移了視線。過了一會兒,母親改變了語調。

    「那麼遠……你跑去那麼遠的地方,錢從哪裏來的?」

    「錢?找朋友借的。」

    「真的?不是偷的吧?」


    「不是。」

    這好像就是母親唯一擔憂的事。因此,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是嗎……你都幹了什麼壞事?」

    「沒幹壞事。」

    「是嗎?那就好。你去誠懇地向住持道個歉。雖然我已經誠懇地跟他賠過罪了,可是你也要真心實意地道歉,讓他饒了你這回呀。住持是一個大度的人,我覺得他依舊會將你留下的。不過,要是你今後還這樣的話,媽媽便死在你面前!真的,要是你想媽媽好好活着,那麼你就真心悔過,將來當個有出息的和尚……好了,趕緊去賠禮道歉吧!」

    我與便衣警察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後。母親連應該跟便衣警察打個招呼都不記得了。

    我看着母親繫着腰帶的身影,垂頭喪氣地邁着碎步走在前面,心裏想着:究竟是什麼東西使母親變得這般醜陋的呢?使母親變得醜陋的……就是希望。這希望就像頑固的皮癬,潮乎乎的,顏色淡紅,令人發癢,緊緊地扒在骯髒的皮膚上。這是一種難以治癒的皮癬。

    冬天到了。我的決心變得越來越堅定。雖然計劃再三地推遲,不過漸漸的我便也習慣了,並沒有厭煩的感覺。

    之後的半年裏,令我感到苦惱的,是另外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總找我要債,告訴我加上利息後的數目,嘴裏不乾不淨地罵我幾句。可是,我已經不打算還錢了。為了避免見到柏木,便不去學校。

    一旦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便不再提什麼疑疑惑惑、反反覆覆的過程。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的思想非常堅定,這半年我的目光都專注在一種未來毫不動搖。這個時期的我,可能感覺到了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的生活變愉快了。只要想到金閣早晚會被燒毀,原本忍受不了的事也變得能接受了。仿佛一個能預知到要死的人,我對待寺院裏的人也和藹可親起來,用豁達大度的態度來待人接物,用以和為貴的態度去做所有事,甚至也用一種和解的態度對待大自然。對每天清晨飛來啄食殘留下來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很親切。

    我甚至忘記了對老師的憎恨!我已經擺脫了母親、朋友以及全部的事物,成為自由之身。不過,我還沒有到出現錯覺的程度,覺得這新的日子過得舒服,無須動手便能夠實現改變世界面貌的願望。所有的事情,站在終點的角度上,全都能夠得到原諒。我覺得已經將站在終點的角度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了自己的目光,並且還親自準備要將這樣的終點斬斷。這就是我獲得自由的依據。

    雖然是突然產生的那種想法,可是將金閣燒掉這樣的念頭,就好像專門定製的西服一樣穿起來尤其合身。好像我自打出生開始便已經立志做出這樣的事。最起碼從我和父親相伴、第一次見到金閣的那天開始,這個念頭就在我的身體裏孕育了種子,等待着開花的那一天。在一個少年眼中,金閣是這世界上最美的,正因為如此,不久我就具備齊了當一名縱火者的各種理由。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了大谷大學的預科課程。再過兩天,也就是19日,恰好是我21周歲的生日。我預科三年級的成績非常不錯,名次在79人中排名第79。各科中成績最低的是國語,42分。總時長616小時,我缺課218小時,超過了三分之一。幸虧佛爺慈悲,這所大學沒有留級生,所以我可以升入本科。老師對這一事實也採取了默認的態度。

    我不想去上課,靠着遊覽免費參觀的寺院和神社的展覽,度過了從晚春至初夏這段美好時光。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這樣一天。

    那天,我經過妙心寺大街的寺前町,看到一名和我步調一致,走在我前面的學生。他站在一間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煙鋪購買香煙,我看到了他那藏在制帽下的側臉。

    這副側臉雙眉緊鎖、面色白皙,只要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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