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

第24章


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強的,小福子是要強的,他只剩下些沒有作用的淚,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領席,埋在亂死崗子,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場頭!

    回到車廠,他懊睡了兩天。絕不想上曹宅去了,連個信兒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兩天,他把車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塊空白,不再想什麼,不再希望什麼,只為肚子才出來受罪,肚子飽了就去睡,還用想什麼呢,還用希望什麼呢?看着一條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邊等着吃點皮和須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這條狗一樣,一天的動作只為撿些白薯皮和須子吃。將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麼也無須乎想了。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里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麼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麼迷迷糊糊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潰爛,預備着到亂死崗子去。

    冬天過去了,春天的陽光是自然給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賣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着冬衣,更根本不預備着再看見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麼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還活着,那就再說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輩子的事;現在,他只顧眼前。經驗告訴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繼續,明天承繼着今天的委屈。賣了棉衣,他覺得非常的痛快,拿着現錢作什麼不好呢,何必留着等那個一陣風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麼他也想賣,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馬上出手。他喜歡看自己的東西變成錢,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別人手中,這最保險。把東西賣掉,到用的時候再去買;假若沒錢買呢,就乾脆不用。臉不洗,牙不刷,原來都沒大關係,不但省錢,而且省事。體面給誰看呢?穿着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肚子裏有好東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於像個餓死的老鼠。

    祥子,多麼體面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髒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髮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車也不講究了,什麼新車舊車的,只要車份兒小就好。拉上買賣,稍微有點甜頭,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車的不答應,他會瞪眼,打起架來,到警區去住兩天才不算一回事!獨自拉着車,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幫兒車,要是高興的話,他還肯跑一氣,專為把別人落在後邊。在這種時候,他也很會掏壞,什麼橫切別的車,什麼故意拐硬彎,什麼彆扭着後面的車,什麼抽冷子搡前面的車一把,他都會。原先他以為拉車是拉着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耍壞;摔死誰也沒大關係,人都該死!

    他又恢復了他的靜默寡言。一聲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壞。言語是人類彼此交換意見與傳達感情的,他沒了意見,沒了希望,說話幹嗎呢?除了講價兒,他一天到晚老閉着口;口似乎專為吃飯喝茶與吸煙預備的。連喝醉了他都不出聲,他會坐在僻靜的地方去哭。幾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裏去落淚;哭完,他就在白房子裏住下。酒醒過來,錢淨了手,身上中了病。他並不後悔;假若他也有後悔的時候,他是後悔當初他幹嗎那麼要強,那麼謹慎,那麼老實。該後悔的全過去了,現在沒有了可悔的事。

    現在,怎能占點便宜,他就怎辦。多吸人家一支煙捲,買東西使出個假銅子去,喝豆汁多吃幾塊鹹菜,拉車少賣點力氣而多爭一兩個銅子,都使他覺到滿意。他佔了便宜,別人就吃了虧,對,這是一種報復!慢慢的再把這個擴大一點,他也學會跟朋友們借錢,借了還是不想還;逼急了他可以撒無賴。初一上來,大家一點也不懷疑他,都知道他是好體面講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張嘴,就把錢借到。他利用着這點人格的殘餘到處去借,借着如白撿,借到手便順手兒花去。人家要債,他會作出極可憐的樣子去央求寬限;這樣還不成,他會去再借二毛錢,而還上一毛五的債,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說。一來二去,他連一個銅子也借不出了,他開始去騙錢花。凡是以前他所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僕人也好,見面他會編一套謊,騙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馬上也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他低着頭思索,想壞主意,想好一個主意就能進比拉一天車還多的錢;省了力氣,而且進錢,他覺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於去找曹宅的高媽。遠遠的等着高媽出來買東西,看見她出來,他幾乎是一步便趕過去,極動人的叫她一聲高大嫂。


    「喲!嚇死我了!我當是誰呢?祥子啊!你怎這麼樣了?」高媽把眼都睜得圓了,像看見一個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頭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說好了嗎?怎麼一去不回頭了?我還和老程打聽你呢,他說沒看見你,你到底上哪兒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場,差點死了!你和先生說說,幫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來上工!」祥子把早已編好的話,簡單的,動人的,說出。

    「先生沒在家,你進來見見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這個樣兒!你給說說吧!」

    高媽給他拿出兩塊錢來:「太太給你的,囑咐你快吃點藥!」

    「是了!謝謝太太!」祥子接過錢來,心裏盤算着上哪兒開發了它。高媽剛一轉臉,他奔了天橋,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門都串淨,他又串了個第二回,這次可就已經不很靈驗了。他看出來,這條路子不能靠長,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車容易掙錢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車;現在,他討厭拉車。自然他一時不能完全和車斷絕關係,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暫時對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車把。他的身子懶,而耳朵很尖,有個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麼公民團咧,什麼請願團咧,凡是有人出錢的事,他全乾。三毛也好,兩毛也好,他樂意去打一天旗子,隨着人群亂走。他覺得這無論怎樣也比拉車強,掙錢不多,可是不用賣力氣呢。打着面小旗,他低着頭,嘴裏叼着煙捲,似笑非笑的隨着大家走,一聲也不出。到非喊叫幾聲不可的時候,他會張開大嘴,而完全沒聲,他愛惜自己的嗓子。對什麼事他也不想用力,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在這種打旗吶喊的時候,設若遇見點什麼危險,他頭一個先跑開,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裏,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麼。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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