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唐.教坊

十二、在水方


黝,然後,崖崩岸毀,不可收拾地撕裂開來。

    他從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正在被徹底地撕成兩半。撒裂後,自己還要眼看着它向內吞去,吞噬於那深廣得永遠也填不滿的裂縫,那廣闊得如這宇宙,如那深淵大海般的縫隙。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發現:就算填儘自己的整個生命,也將難以將之填滿。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哭。」

    他的語氣並不重,可是裏面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與生命在小卻的腦子裏要打進一根釘。這根釘子一旦釘進,那無論如何,以後小卻的生命再遭何打擊,再如何殘損,那生命,總有一根釘子釘着,也將永不潰散。

    「以後身邊沒有我了。」

    「你就不再只是個男孩兒,你是個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個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着別人的期望與標準去做,你將永遠做不到。你得學會自己給自己定標準。但起碼有一條:不許自己哭。」

    「不許為我哭。我沒做過什麼軟弱到要讓別人為我哭的事。」

    小卻臉色煞白。

    這麼說,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麼?——雖說他已經歷過很多,談容娘、張五郎、於重華、傳說中的爺爺與父親、大野龍蛇會的朱粲以至,最近的親娘。

    可死亡是頭一次這麼公然正大的與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後有着一扇門,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卻坦然從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麼是死?」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頭髮,脫掉的汗毛,脫落的皮屑咱們羽門是練內息的,知道自己體內,哪怕是臟腑,其實每天也在吞新吐故着,那都是死亡。其實,今天你所見到的我的身體,已交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見的我的身體。死怕什麼,死是生命中一直貫穿着的東西啊。」

    說着他笑了,「何況,我們怎麼知道死是什麼?『死』說不定是我們所有人的媽媽,我們是她那些貪玩的孩子,出了門,揀着一個生命,無論這生命是肩胛還是蒹胛,骨頭還是水草,因為渴望,因為稚弱,都把它看成個寶貝似的,貪戀着的恣興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貪玩的時候,我知道。只不過,很多時,人是貪玩得太盡興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過盡興太過晚了,不敢回家,因為不知媽媽會怎麼責罰。」

    他輕輕拍下小卻的手,眼睛對他夾了一下。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樣可以溜出來玩的時候並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盡興。我現在不過是必需走了,可我會在那個媽媽那裏等你。別太早回來,能多高興就有多高興地玩,溜出來一次不容易,媽媽最疼的其實總是最頑皮的孩子。等你回來時,可要記得告訴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別跟一個孱頭似的到時不好意思地跟我說,你磨磨蹭蹭了那麼久,其實什麼快樂都沒帶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卻只覺得他的說法是如此的安慰人,淚眼中不由也帶上笑了。

    他預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長,就將永不停歇,永無止境。可肩胛那帶笑的頑話安慰了他。真的有他說的那麼好嗎?自己只是個一邊害怕一邊貪玩的揀着了生命的小孩子。卻聽肩胛忽然大笑起來:

    「我怎麼跟你講起死來?」

    「我們不用管那個不管怎麼說都最後必然要回的家。」

    「其實,我今天要跟你講的是輝煌。」

    小筏子這時已劃到了渭水邊適才他們編筏處的上游里許之里。那裏是有一條支流,那條小溪在一片雲蒸霞漫中向東延伸着。

    只見肩胛費力地向空中一划手:


    「你看,說起輝煌,輝煌就來了!」

    小卻順着他的手仰頭一看。

    一大片感動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那個東君駕着他的金烏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邊金紅起來。那金紅浸破了沉睡的雲,浸透了遠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着號角樣的噴薄出來了。

    又一輛金色的馬車將在天空馳過。天地交際處,天和地咧開嘴吐出了一輪金黃,那金黃近於紅色,驅雲逐霧,那金黃之下,天接雲濤連曉霧。所有的草木一時甦醒,吐着它們晨來的第一口氣。那光線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來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煥然,文彩章華,連肩胛身上的皮膚也煥出一片光彩來,還有他說過的小卻還沒見過的那片葭澤。

    那裏,幾千萬幾千萬株蒹葭剛剛初生,中間有的懷着一種要尋找着自己的姿態,厭於隨風俯仰的水草。只要想到那樣的一種念頭,就覺得這種生命已經輝煌。那遍地的葭澤,想像中的葭澤,有一時它枯冷於泥塘,有一時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時,它們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蘆花之上,將會閃耀着何等澤光?

    ——小卻悠然神往。

    卻聽肩胛笑道:「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輝煌!」

    他微微笑着:「下船,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莊子逢友之喪,鼓盆而歌的故事吧?他那個還太慘澹。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記得,沒回家時玩得開心一點,等回來時我要聽你說。」

    「等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不辜負我時,就可以來那片葭澤看我。長安城中,我已給你備下美宅佳舍,金珠十車,還有兩個天字第一號的保護人。這你要都玩不盡興,就真的要羞於見我了。」

    「現在,下船,我要你高高興興地給我在水邊跳一曲舞,唱一首歌。」

    他說着輕輕一推小卻,把他推到淺水中,自己已劃着那筏子,向那支流上游溯回而上了。

    小卻游近岸邊,在水中一直看着肩胛坐在那筏子上越行越遠,行進那稀薄的晨霧中,那片薄白漸漸遮掩了他,漸漸看不到了。

    小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可一陣歌聲傳來,卻是肩胛的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小卻一時忍不住,竟踏着水,迎着晨霧,在那濺起的水珠與那水珠折射的晨彩中踏步舞動起來。

    那是肩胛教他的,也是他學會後又融貫了己意、只屬於他自己的「雲韶」。他跳着跳着,覺得此心歡快起來。雖然不知足下濺起的水珠中有沒有他的哽咽,有沒有在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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