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簡單的白開水裏也帶了淡淡草木清香。裏頭加了純正野生棗花蜜,一口下去,馥郁芬芳。
很甜。
陶碗上空升騰起裊裊熱氣,模糊了半張臉。毛孔都被蒸開了,痒痒的。
伴着窗外秦山「蹭~蹭~」的磨刀聲,秦放鶴習慣性在腦子裏過了一二三,正襟危坐,斟酌着說起來意。
「今兒過來,一是為謝叔叔嬸子連日來的照料,二來,也着實有事相求……」
半截娃娃乳臭未乾,窩在炕頭上小小一坨,卻正經八百端坐着,炸着黃毛,仰着小臉兒跟人說什麼「一二三」。
秀蘭嬸子噗嗤笑出聲,抬手就往他腮上掐了一把,搓冬瓜似的揉了一回,「到底是念過書的,說話忒板正。一家人說什麼求不求的,再這麼見外,我可要惱了。」
秦放鶴:「……」
嗯,這副深入骨髓的打官腔要改正。
他立刻從善如流地換了口吻,再開口時,儼然帶了一點渾然天成的饞,從老成世故到稚嫩天真之間的轉換毫無心理障礙。
「我看嬸子養的好雞鴨,能不能賣我兩隻母的,留着下蛋吃……再者進城謀個生計……」
說着,就從懷裏掏了荷包出來。
古代科舉是腦力和體力的全方位較量,眼下先得把這副病歪歪的身體補起來,不然上輩子死在職場上,這輩子怕是要死在考場上。
以他當下的身家,最實際的營養品非雞蛋莫屬。
養雞就挺好,什麼瓜皮菜葉都吃得,實在沒有了,還能自己啄地皮翻蟲子蟲卵吃。等以後老了,不下蛋了,熬個老母雞湯也極好。
從生到死,安排得明明白白,母雞聽了都感動。
「什麼買不買的,幾隻雞……」
「嬸子聽我說完,」秦放鶴知道她是好意,卻不願意繼續白嫖, 「老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如今我家裏怎樣,您也是有數的。不瞞您說,我日後必然還要讀書,一應花費海了去……」
原身父親還在時,沒少念叨科舉相關事宜,根據原身的記憶,科舉第一步就是找保人、繳保費,各方加起來足足白銀二兩!
二兩銀子!
聽着不多對嗎?可尋常莊戶人家自給自足,一年忙到頭見不到銀光的時候多着呢!
光這一條,就足夠把九成以上的老百姓攔在考場之外。
窗外的磨刀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靜悄悄的,耳畔只餘風聲呼嘯。
秀蘭嬸子怔怔瞅了秦放鶴半晌,跟看陌生人似的,老一會兒才又重新坐回炕上,嘆道:「唉,你這孩子,叫我說什麼好……嗨!」
「當年你爹還在的時候,幫了鄉親們多少!旁的不說,光每年省下來那些地稅就夠了,再不提帶娃娃們讀書識字的事!
就說你大海哥,若不是你爹教他略認得幾個字,拾掇出個人樣兒來,哪裏能謀下如今的好營生?大傢伙兒都領他的情,單沖這個,便是養鶴哥兒你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大海是她的長子,因識字又本分,在鎮上糧店謀了個小小管事,如今也討了渾家,養下兒女,三不五時還能接濟父母兄弟。
念書確實費錢,可白雲村再不濟也還有十來二十戶,每年每家略湊一湊,還供不起一個讀書人麼?
村里老少爺們兒還沒死絕呢,弄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自己謀出路,傳出去叫人戳脊梁骨!
秦放鶴靜靜聽着。
或許是炕燒得太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一點點熱起來,然後這份熱量又化作暖流,靜默而迅捷地涌動在四肢百骸。
待秀蘭嬸子說完,秦放鶴才垂下眼睫,輕聲道:「我曉得。」
故去的秦放鶴之父是十里八鄉唯一的秀才,素性謙和,與人為善,大傢伙兒都極敬重。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今秦父故去,這場持續多年的恩情便都回饋在秦放鶴身上。
若是真正的秦放鶴,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然而他不是。
「我曉得。」
所以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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